曾于里
新近完结的《不完美受害人》,不仅是今年暑期档,也是今年至今最好的剧作之一。剧集聚焦的是一起“强奸案”所引发的一系列风波,凸显出强烈的现实感。
(相关资料图)
剧集虽然看上去颇具“噱头”,但故事却讲得严谨严肃,它既不是话题至上、作品性不足的“社会问题剧”,也不是口号喊得很响、只为迎合某受众群体的“爽剧”。相反,29集的篇幅专注于一起强奸案中多方力量博弈的剖析,让观众仿佛是在阅读一篇文学性很强、但长达几万字的深度报道,时常有令我们矛盾、无奈、痛苦、难以推进的时刻,也由此,它前所未有地让我们窥见一起强奸案背后的复杂人性和女性困境。观看这部剧所需的不仅仅是耐心,还包括随时被挑战、被冒犯、被刺痛的心理准备。
《不完美受害人》海报
令人遗憾的是,整部剧集始终,无论是弹幕、网友的评论还是严肃的剧评,一直在强调两个问题:其一,受害人是“不完美”的,甚至《不完美受害人》本身也以此为标题,主创者也认为强奸案中的受害人赵寻(林允 饰)是“不完美”的;其二,强奸案中的加害人——上市公司董事长、一直视体面为生命的成功(刘奕君 饰),他没那么坏,同情的声音从来都不在少数(男性观众为主)。
本文想经由日本知名女性学者上野千鹤子的相关理论,来检视这部剧、反驳上述两个论调。
受害人无所谓完美与否
无论剧集内外,几乎所有聚焦这起强奸案的人,都抓住了一点:赵寻是“不完美受害人”,在这起强奸案中,她有很多做法存在争议。
受害人赵寻(林允 饰)
比如她在入职大成集团三个月时间,从管培生晋升为总裁特助,成功前前后后在她身上砸了80多万元,给她买了很多名牌的包包和衣物。她意识到成功对她“别有所图”,她为什么不早点拒绝?在三个月时间里,她一次都未曾向成功表明过“不”,她为什么不说?她是不是心存侥幸的同时,也禁不住诱惑?
加害人成功(刘奕君 饰)
再比如,在是否强奸这个问题上,她一开始在警察局否认,也一度接受了成功给出的和解条件,准备跟家人去泰国生活,被成功“包养”;但后来她又反悔,向警方报案,表示自己被强奸;在做口供时,为了让自己的指控更有力,她在一些细节向警方撒谎,导致警方的调查陷入被动……
总之,所有人一再盯着、反复强调赵寻做得不够好的地方,言外之意是:但凡你“完美”一点点,你不贪婪不软弱,你就会得到更多同情,你的指控就会更为有力;甚至,但凡你能早一点拒绝,这起强奸案就不会发生。
发现没有:明明很多人本意是想说,“不完美”的受害人也是受害人,可一旦这种“不完美受害人”的判断存在,我们一定会忍不住去批评受害人,并渐渐地将对加害人的讨伐的视角转移了,或者是分散了——我们本该火力全开针对加害人,结果我们却在纠结受害人“不完美”。
这时,我们已经落入加害人及其背后的既得利益群体预设的陷阱中,也就是上野千鹤子所说的“自我负责理论”,“个人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是可以自由进行自我决定的主体”。
这种理论,换个容易理解的词来说,就是女性的“主观能动性”,“你就不应该在公共场合穿这么暴露”“你就不应该随便接受总裁送你的礼物”“你就应该勇敢拒绝”“都怪你自己禁不住诱惑,心存侥幸”……所以,赵寻在遗书里还在自我谴责。
赵寻在遗书里仍然在自我批判,而不是讨伐加害人,这是剧本处理上的不足之处。
甚至包括剧中的大律师、独立清醒理智的精英女性林阚(周迅饰),也落入这个思维陷阱中。她跟父母、跟赵寻、跟女警晏明(钟楚曦 饰)有几次谈及导师性骚扰她的事件时,她充满自责和自我厌恶,认为错的是自己,自己为了进入更好律所,竟然接受了性骚扰自己的导师的帮助……正因为她没有“自我负责”,她才付出代价。
林阚(周迅 饰)学生时代是性骚扰的受害人,她一直在自我检讨。
只是,如上野千鹤子所言:社会学领域有一个两难的问题:结构还是主体?主体作为个体越是坚持“自我决定”,结构就越能被免责……“主体也许能够暂时超越结构,但不可否认的是,结构的压力对主体有着压倒性优势”。
什么意思呢?就比如一起强奸案中为什么发生,它可以指向的主体性问题,即,女性的“自我负责理论”,是不是女性做得不够好,女性有什么让人误会的地方,才导致了强奸的发生;它也可以指向结构性问题——这才是根本问题,即,我们所处的整个男权制的社会结构,它让一个有权有势的男性侵犯一个女性是如此轻而易举,绝大多数时候也不必付出代价。
当我们一个劲地在讨论受害人“不完美”时,我们就是在谈论主体性问题,自然也就淡化了对结构性问题的批判,我们的火力稀释了,我们无形中已经在帮结构性问题“脱责”。
剧集姗姗来迟地在大结局才点出这一点
所以,强奸案中“不完美受害人”这个称呼,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有问题的,受害人本身就无所谓完美与否,她可以不完美,她可以懦弱贪婪虚荣,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,是“结构”、是“结构”的化身、是加害人。
不必在意受害人是否完美,而是去“倾听、共情、保护”
我们总以为从“不完美受害人”那里总结一些经验,比如让女性勇敢说“不”、让女性不要贪婪,是为了让其他女性学会自我保护,实际上,这是在强化“自我负责理论”,这无形中是在帮结构开脱。因此,与其检讨受害人的弱点,不如去讨伐利用人性弱点的加害人。
“不完美”,有时只是人性在面对结构时的普遍弱点,无须过多自我苛责。
何况,哪里有什么“完美受害人”,他们一定有本事找出受害人“不完美”的地方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受害人不完美,就算赵寻禁不住诱惑,希望利用董事长的好感加速晋升,就算林阚是借助了导师的帮助才进入好律所,她们都不必自我苛责。诚如上野千鹤子所说,“人人都是利己主义者,无论男女,但女人一直被置于‘只能通过男人追求自身利益’的结构下,所以她们的生存策略要么是勾引男人,不然就是利用男人……置身于这种结构,女性当然会最大限度利用手头的资源维持生存,岂能责怪。”
“男的小心谨慎一点刚刚好”
为了拓宽观众对于“强奸”的认知——并不仅仅是“蛮干硬上”才是强奸,温柔的强迫也会被判定为强奸;《不完美受害人》对于加害人的刻画,打破了刻板印象中的认知——他不一定是粗鲁粗暴的,也有可能像剧中的成功那样,花几十万给赵寻买各种衣物和包包,一个劲提拔赵寻,平时对赵寻也和风细雨……
这也确实让一些观众产生了“错觉”——他们由此对成功产生很大的同情,认为成功仅仅是误会了赵寻的意思,如果赵寻说“不”他就不会继续;甚至还有颇为龌龊的说法:成功有的是钱,80多万元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……有些男性还说:女人如果都像赵寻那样“倒打一耙”,那以后男人哪里还敢追求女人?
同情成功的论调背后,既是把责任甩到女性头上,也折射了很多男性压根就没有意识到结构性问题的“危害性”。
为什么没有意识到?一方面,男性作为结构中的既得利益者,他们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坐享一切利益、习惯了在男女关系中处于“上位者”的姿态,这甚至内化为他们的本能,他们对此习焉不察。
但一直在结构中处于“下位者”位置的女性,则一直被一种不安全感所困扰——这种困扰绝大多数男性未曾感受到。就像电影《芭比》中,当芭比来到真人世界,当众多目光望向她时,她感到隐隐的不安,肯则没有这种感觉。这是因为男性的目光中,带着天然而不自知的凝视、赏玩和评判。
二者在结构中位置的不同,也导致一些人的认知出现很大的差异。就比如成功一直认为自己是在追求赵寻,赵寻只要没有说“不”,哪怕她的眼神里是闪躲、抗拒和不安,成功都会视为“欲拒还迎”,他乐在其中。
成功“把玩”着赵寻的痛苦纠结
当成功因涉嫌强奸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,在看守所生不如死地待了几天被放出来后,他立即要求约见赵寻,想亲自问下赵寻,她为什么要那么做,他成功活了大半辈子,经历了那么多风波,只有这一次让他始料未及。从成功的表情来看,他是真的困惑,他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。
上野千鹤子肯定是没看过《不完美受害人》,但她在书中曾写了一段话来形容男性这种“不知道”的反应,倒是跟成功一模一样,“他们肯定几十年来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,只是偶尔有一次遭到女性的指控,于是惊愕不已……‘我一直都是这样,怎么会有问题呢?’”
惊愕不已的成功,真是坏而不自知
一些男性没有意识到结构性问题,除了利益享受惯了、确实没意识到外,还有一种情况,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龌龊,但他们更懂得包装了。
这也是《芭比》中的另一句台词说的,“父权制不存在了吗”“不,父权制只是更隐蔽了。”上野千鹤子也有类似的判断,“社会变革变的不是真心话,而是原则和场面话”。
换言之,一些男性为了顺利实现对女性的占有和侵犯,他们会包装得“尊重女性”,比如像成功那样风度翩翩、出手阔绰、对女性充满温柔,也会说各种“场面话”,比如《芭比》中的美泰集团的男总裁。可实际上,他们只是找到了更巧妙的方法,他们本质上仍然是站在“上位者”的位置凝视女性、定义女性、占有女性……
这样的举动带有非常大的迷惑性。但《不完美受害人》就是要拆穿这种“伪装”,更要警告这种“伪装”——随着越来越多女性的觉醒,随着女性自主意识的增强,这种“糖衣炮弹”对于一些女性一点都不管用,女性会将它们变成射向男性的“子弹”。所以,赵寻在短暂的犹豫之后,坚决要报警,晏明执意要调查这起强奸案,林阚更是决定放弃一切,“倒戈”为赵寻辩护……
虽然现实生活中,赵寻、晏明、林阚这样不平则鸣的女性还不是很多,但会越来越多。这也是上野千鹤子对新一代女性的判断。她认为时代在变化,女性也在“进化”,男性以前习惯了既得利益者的位置,现在这个位置愈发存在崩塌和瓦解的危险,“再下一代的年轻女性生于少子化的时代背景,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成人,坚信女人在各方面都不比男人逊色,所以发出了无比正当合理的呼声:‘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不公!’‘岂有此理!’”。
所以,成功不必“破防”,男性不必“破防”,因为这注定会成为趋势,再委屈也得受着,不习惯也得慢慢习惯。
也会有人跳出来指责,女性又在“打拳”了云云,现在的男性越来越难生存了云云。但诚如上野千鹤子质问的,“男人的问题难道不该由男人来解决吗?是色狼逼得女性不再信任男性,可广大男性为什么不将怒火对准色狼?为什么男性不主动发起打击色狼的运动,还把女性的指控看成诽谤,坚持主张‘色狼蒙冤’?最有资格对性骚扰者感到愤怒的就是不会性骚扰的男人,可他们为什么要反过来包庇败类,而不是痛骂?”
女性也不必担忧什么男性“小心翼翼”后会对她们造成新的排挤等等,上野千鹤子说,“你想想,如果他们不对你小心翼翼会怎么样?男的小心谨慎一点刚刚好。”她说,“他们‘自然而然’的‘无心之举’完全有可能是不折不扣的‘性别歧视’。”
女性长久以来在结构下都小心翼翼的,男性这才刚小心翼翼一下就觉得受不了了?你如果不像成功那样有家室还出轨、对其他女性图谋不轨、脑子里根本没有两性平等的理念,你就会觉得“小心翼翼”根本没什么,你的母亲、老婆、女儿都是女性,其他男性“小心翼翼”对她们都好,你何尝不是受益者?
赵寻最终胜诉了
当然,本文的论述确实很理想化,比如还是有人会各种检视受害人,让受害人承受更大的舆论压力(剧外对赵寻的苛责就是现成的例子);比如现实中的强奸案认定非常严谨,女性的“不完美”确有可能让她的诉求无法得到法律支持……但无论如何,我们还是想强调:受害人不需要完美,不需要自责,我们不要再检讨受害人的“不完美”了,集中火力去检讨加害人的不完美;同时,也要警示所有加害人:哪怕法律没有站在受害人这边,我们也可以用公序良俗、用舆论的力量让你付出代价,就像最终林阚、晏明和赵寻,共同让成功付出代价,就像上野千鹤子说的——“女人的愤怒绝不是无力的”。
本期编辑 邹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