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余满身仓促。
汉景帝前元三年春正月(154 BCE),长星出西方,白亮尾巴炸裂夜幕,众星失色,灾星既现,灾事必至,正中他的淮阳国,无端烧了他的东宫大殿。正愁老天要罚他什么罪时,吴楚七国叛乱起,天火原来只是更大灾祸的警告。夏六月,灾事平息,候国重新布局,他从原来的封地,东迁三百里,改到鲁去做王。灾星的意义,对刘余而言,此时终于明了。
为何让我去?
(资料图)
北方赵国故地的兄长,河间王刘德,修学好古,何不封他鲁去?再其次,父亲的堂弟,淮南王刘安,爱书又会鼓琴,虽意流誉天下,可内心怨念太深,招致来的多为浮躁之言,全然不及刘德那些收集的古书——周官、尚书、礼记,老子、孟子;累积的简册,甚至胜过朝廷,但也远胜过他。
再怎么说也不应是他。
刘余不喜辞。在说辞与文辞逐渐炙手的年代,他还是爱建宫室,围地造园,养狗马禽兽;住得宽敞,活得从容,有王的感觉。他不到二十岁与兄弟一同受封为王,二十八年后武帝元光六年薨,谥号「共」,他是鲁共王。
五十年前,高祖杀项羽,引兵围鲁,大小儒生依旧讲诵习礼,弦歌不绝,萦萦于耳,一如仲尼与弟子陈蔡绝粮之时。但就连子路和子贡,在围困中都曾愤怒怀疑;儒生们,你们真的那么坚强无惧?陈胜揭竿,大胆称王,天命毫不眷顾,这群儒士却抱了孔家礼器急着去归顺,仲尼九世孙,孔鲋,还做了他的博士,最后跟着他死在淮阳。
五十年后,刘余东移,孔鲋的魂或许跟着他回了家,大小儒生依旧进行着百年未断的传承,依旧我行我素。刘余看着他们古怪的舞蹈,听他们无情的乐音,诵读中不时鱼跃出的诗、书、夫子曰。他挪开注视。
他去过曲阜的南宫,古代鲁城内宫之内,现今视野里唯一拔起的像样建筑;高皇帝又一次过鲁时待过,教诗的浮丘伯曾经入见。
走上台阶,进入宫室,屋内古老的怨念重重叠叠,到处都是与他无关的人,事。他忍不住西望,浮现自己出生长大的王宫,活人活在死人的冰冷,沉重到带着泪。从聪睿到暴戾的十四个兄弟,刘余虽无突出的个性,却有抢眼的缺陷。他的心,常年被种种上升下降的感觉占据,期期,声带灼烧,艾艾,语音突破出双唇时,已残破到难以辨认。是的,刘余口吃。
从西,他在中天划出日的行径,迄东,据说无尽起伏的大地在那里没入水中。自己的新宫址要在这个轨道下。观察风的来路,必须高敞;他计较阳光的深度,光与影子的温暖形状。骋驰到无限远的目光,随着心思落回现实,阳光中,他感觉自己的封地出现新貌,一块奇异的宁静地带,一尊高堂静谧立在核心,没有窸窣私语,也没有窥伺和机关。突然间,他对夫子发生了兴趣。
这位王,儒生们暗叹,何其不鲁。他周转在自己的世界,上马下马,上车下车,上阶下阶,入室出室,行坐跪起,与他们擦身而过,都只是视而不见。
儒者寂寞久矣且饱受惊惮。任何在上位者微薄的善意,都足以让他们投奔。河间王刘德是他们最完美的王,不仅爱古书,而且喜欢被儒生环绕,集体浸润在风乎舞雩的理想再现。山东诸儒岂能让自己在画面从缺?又走了一批了,儒生们背起行囊奔向河间国。
去!去去去!刘余涨红的脸退回原来的青白。他深深吸气,长长吐尽。人多的是,鲁国领户十一万八,河间国仅四万五,根本一个小国寡民。儒生全跑光了,我鲁国照样作息且更轻松,就让河间国的劳者劳苦加倍去养那群哓哓无尽的人吧。
鲁王随着日影,进入温暖的高堂。
此时,景帝前元期间,众王正值盛年。河间王在北方捕风捉影,苦心接近儒之神髓;鲁王浸沐在仲尼故居的真实朝阳里,却与数百年前夫子的视线无心交错。他不知道受到什么勾引,顺着光的直线延伸,回头,是堂内有人轻唤?可视线却撞上一堵长墙,然后落下遇到自己被晨曦淡淡画上墙的身影。影子随着他的接近放大,上半身隐入阳光长年照不到的夯土原色,下半身的遮蔽里,他看见墙面已经变白变灰。走了几十步,他才找到开口。绕到墙后,发现是供奉夫子生前遗物的正堂,大小铜器和一辆疲惫的车。车?车要怎么进得堂上?他突然想。刚才的开口,不管正面侧面车都进不来;而堂的正门,也不可能。堂的另一侧没有对称的墙,只有饱经风雨折磨的牖。从堂内再看那道长壁,透不过来的光让墙暖暖生起晕,时而渐强成芒,歌吟从墙后传来,想必儒生已在堂屋下东面的空地,演练起春祭的仪式。
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孔仲尼卒,葬在鲁城北一里。夫子如北辰,居其所,而众星迁移拱之。生前,仲尼弟子依傍着他的家筑室住下,把他的居所团团围住;死后,冢内的夫子静静腐朽,冢外的生命与生活又开始环绕滋长。来自各方的门人,在四周植下自己故乡的树,日后化成密林,代他们守护夫子骨骸。不舍离开的弟子和景仰夫子的鲁人依冢结庐为家,生出一百多室的丛聚,也生出地名孔里。传统成形了,世世代代年年奉祀圣人之冢,诸儒也在那里讲习礼、乡饮、大射。夫子在世时生活的堂屋,遗物被弟子庙藏其中,替代主人的容止供后世睹物思人。强烈的怀念成了有形之物,像包袱,一层又一层,接下的人感觉到重量,却不清楚里头究竟是什么。他们努力让夫子故居保持着当年的斑驳沧桑,火苗严禁,仅靠每日阳光活络一下刚断气的微温。高贵的人路过都不免进入参谒,俨然一座庙堂了,在每代专司怀念的传人呵护下,夫子当年的衣、冠、琴、车、书依旧高置寿堂,无动于历代残酷或宁静的变化,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...且慢!慢!停!...书?
司马子长站在堂上,目光盘绕夫子的车,夫子的服,流转上礼器,又移到在故居按时节习礼的诸生;他没提到.书。那年他二十岁,壮游传说遗址,来到齐鲁之都观孔子遗风,那个时候,鲁共王已去世四年了。司马子长以前读孔氏书,好奇夫子到底是怎样的人,现在置身真实场景,他忘去当年从简帛中抬头的慕想,而专心听着夫子遗音被坚持在某个感动上萦绕,随着春夏秋冬的运动大循环,随着他的徘徊小循环,久久,久久。
日后太史公写孔子世家,还是把「书」写入了遗物中;虽然,他知道,从数百年前的彼刻到他在夫子故居亲眼观察的此刻,秘密发生,在不明的时间点,书被隐藏又被发现,再送入秘府。蛛丝马迹被拆解打散,深埋入史书的字句注里。
第一击,光就透进了堂,落上它寻找已久的位置。而后是第二与第三下。
时候到了。
鲁共王坐在殿里,揣摩、思索,内心说出不来的感觉,那种隐隐要发生什么的悬宕感。然后他听到远处骚动,接着看到左尚方狂奔的身影及一脸骇相。心急速下沉,他不由自主闻了闻风,没有浓烟味,确定不是又一场大火与他的宫室作对。既非火灾,还有什么配得上如此失态的大事?左尚方跪在跟前激动却也不失条理地叙述事件,鲁共王听完,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殿外仰观天象,可惜晴空万里,不见灾星,也无吉星,原来这是老天故意给人出的大谜团。但是他的心放下来了,他终于明白忐忑的原因,叫预感。
他在簇拥中来到夫子故居。走上台阶进入现场,儒生们又是依血统、地缘、年资排列一侧,脸上流露幅度不同的惊吓愕然;另一侧,拿著锤具的工匠股栗跪立。当中,当中就是事件。那面他坚持要移除、从一开始就觉得碍眼的一堵牆,现在被砸破一个大洞,土块粉尘散了一地。
鲁共王走近墙的破处,发现从上而下,一卷又一卷的竹简,满满堆积墙心。他低头,顺着裂口往地上看去,似乎亲眼目睹腐脆的丝纬在撞击下断裂,竹简松开,脱序,与保护它们的墙壳一同流洩而出,而下,跌落汹汹的外在,与人声、尘土同止。一手拉住袖子,鲁共王弯腰拾起一支散简,不,其实,鲁共王弯腰,在土砾破片中看到一颗碧绿珠子,虽然沾满灰尘,却依然那么透明透亮,不至于发光,但绝对会让人误以为是颗注视的眼珠。鲁共王讶异与它对望,但并未声张,假借拾简,顺便,用小指与无名指把珠子拨入掌下,与竹简一起拿起,然后在松开袖子时,珠子落进另一手。他镇定审视拾起的散简,深黄竹片上漆黑的图案,下笔重而行笔轻,形成头重身细的每一划,有如攒动的蝌蚪排列出一个接一个的.字?他抬头一眼看到儒生中那名孔家少年,瞪视的眼神仿佛要长出手,鲁共王就想看他反应,因此示意他上前,竹简递过,少年拿去,捧在手心端详,他的表情,比起狂奔来报的小丞还要骇然,甚至歪曲,彷彿真正见.到.鬼。鲁共王几乎想把绿珠拿出,让它也好好瞧瞧少年一脸的复杂,足以诠释好几首诗加起来的微言大义。不过,他把这一大震撼留给孔之后与鲁之儒,踏实地与绿珠子往回走。半途,他忽然悟到,总觉得不完满的宫室已于此刻正式告成,没有比坐拥一座文字都化为虫的古籍密藏室更伟大的王宫了。
十卷竹简摞在烛火旁,鲁共王示意侍童拿一卷放到他手上。不轻。他把它置在桌右首,推展开,慢慢,古丝纬仅存的延展性在意外激烈地牵引中惊醒,竹简解开了,崎岖摊在桌面。闪烁的光晕下,复杂的字图身形倍增,几乎闻到血腥。他命侍童点起香膏,氤氲的木脂香弥漫过竹书,朦胧中他发现山、水、日、月和附着在心上的人。风景画里,他放入他的绿珠子,却嵌不进意义。他手指轻抚过简面,字漆的厚度在指尖上留下印象,他感觉到里边稠得化不开的心思,即使在那么长的时间裡,都不曾被渗透被销溶去一丝毫的密度。肃穆,他突然收手,坐直身子。这是他曾听说的词却从未感受过的态度,此刻严肃地让他想规避。视线停歇在绿珠上;再次移动时,他发现透明球状下竹片的纹路被奇怪变形,轻轻滚动珠子,一路夸大、不实、歪曲。别告诉我,我不想知道。专心听着珠子溜转中顿挫弹震的滑音。纯粹物与物接触的质感,他却听出细微音阶,别急着问宫商角徵羽,这是另一种倾诉。
拿起珠子握在掌中,鲁共王起身离开走向寝宫。侍童熄去香膏,灭去烛火,知道要留竹简在主人最后审视的长度。
夜里,鲁人的织梦机还在化解古简出世的深层惊吓。圣人庞大的影子,山崩裂,圣人渐远的背影。猛兽的气息。洪水卷没脚踝,魂魄都快被汲去。熟悉比喻恶梦式的连发,惊醒后只剩涩涩的沮丧。矢志保护的古代突然活生生暴露眼前,却如此之刺眼、陌生,而且,诡异。如果夫子复生,如果怀念了十几辈子的夫子复生...字都看不懂,话怕也听不懂...翻个身,眼睛悄悄合起,且放疑问自答于梦外。
他办不到。怒视黑暗,除了血缘,他连记忆都没有。再也无法上溯,师之师,文字的前身,辞的原意都在幽森断崖的前方。现在他知道了,那个古代,其实,一直都在父之父几代走过、绕过,熟悉到看不见的无声壁裡。难道他们.都.不知情?代代相传之下,已代代无传。要是知道,天下大定时,就不是伏生挖出书成为荒芜中唯一的知道者,不是当年强记的无名学生在大劫后摇身成为仅存的活书。而是孔家人,理所当然在夫子故居中取出祖宗先见之明藏入的经典,让忠心守护的后代延续绝学,做上新朝代的博士、大夫、郎。
祖宗剥夺了他,不,是祖宗剥夺了他们自己。多少年了,老文字已移入边缘再落下黑暗,成为谁也不识的魅影。到底是谁藏起经籍?为什么这个秘密完全在孔家人的耳语,眼神,默契之外,得借暴力才肯应声而出?
破晓前他醒来。起身,没即刻整齐仪容如习惯,却乱发赤足宽着衣带,直直走出室外,下石阶,踏上露水冰沁的地面。他想一直走,走到听说的大海,日出之处;第一道曙光射入眼睛时他停步,耀眼的光芒让他闭起眼,灼热的黑暗中,海在更远,还有多少从来不知道的「有」。但是上升之点不必在大海。他睁开眼睛,熟悉的鲁浸在新的一天。转身返回,晨光温暖起他的背。
孔安国在那个清晨披发散衣奔回家,进屋前汲了井水清洗泥染的赤足,目光落上右脚踝半干的泥纹,形状让他联想到老字里的风,有日和力的暗示。清斯濯缨。他听到一个声音说。抬起头,时间尚早,大屋里传来响动,场上四下无人。浊斯濯足,他自语。小子狂简。他又听到。放下舀,仰观晨风轻轻拂动古树梢,声音想必从彼处落下。老字与血源都是一脉相传。曾有古字书,后来法令严峻,字被写在沙上,繁复的笔划一道一道生出,记在心里,抹去,回归土地。比血源更真实的传承,他们只剩下字和守礼如仪的身体和态度。他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才能跨足古今,但鲁王递过散简,他第一次亲眼接触数百年前可以行文、组义的活古字,感动没有发生,却被一股几乎要掩鼻的陈腐直击他神经深处。在那一刻,他无比清楚明白自己立足的时代。走上大屋,跨过槛,孔安国心中已做好了选择:古简将以今字还魂。他决定割舍,解缆,用力一推,顺流放走早该逝去的古代和承载它的字。
他还不知道他会做武帝的博士,做儿宽、都尉朝的老师,回答司马迁的问题。他的学生又继续传授下去,谱系出现,他变成上溯可及的最高点,一家之言的始祖,创造出另一种权威,造成后世古今文尚书的争执、诠释的权力消长。在漫长过程中,他被变造、伪托,原貌越来越深埋歪曲,终至消逝。
几次弟子请求申培师解释一首诗的旨趣,他总是缄默。忘我实多。他只肯说明诗中字与词的意义:春季在东方出现的杂色鸟;清水浅浅流过碎石的声音;穀实成熟时颜色厚深的样子。鸟兽草木之名的确多识了,不过还是无法指认孔林当年四方弟子种下的家乡树,或者,此虫鸣即彼虫鸣?
话真的比较会说了吗?申公学生有时怀疑。在心情特别高张的忧或乐,疢如疾首、呦呦鹿鸣的句子也曾突然浮现,在那些时刻,弟子们觉得深刻地领悟了。申培师确实将诗,他从浮丘伯学来的诗,传授给前前后后远远近近来到申公鲁国老家从学的百馀名弟子。老师坚不出门,宾客谢绝。这是在楚王戊的事件后。不做诗传,也是事件之后。申公与白公苦劝楚王戊不要与吴国同谋反叛朝廷,结果被楚王施以婿靡之刑,穿赭衣在闹市用杵臼春榖。奇耻大辱。还有人窃窃说,婿靡其实是腐刑。难以想像的残酷,真的发生在一个教诗的人身上?羞愧使心溃疡,浑身恶臭。他必须回到最根之本,从头开始。
从申公经验引申,在上位者与恐怖和野蛮同义。然而也从申公引申,恐怖和野蛮又与荣显,甚至不好说出口的富贵,同是传说国度里的多面怪兽,跟它周旋的人都赏得一漆盘盛馔,盅、盌、碟琳琅满目,内含不定比的福祸。不管入口过程是苦先于甘或辛咸过度害你一路发汗,只要最后一口不是如毒的大祸,再平再淡都是好味。
申公含着一口淡而无味,避讲诗传,祈求勉强度完余生;不料,小丞传来鲁王旨意,召他入宫。垂老之年出现新的一盅,意味着什么?申公望向窄室的细牖,人坐得低,得引颈;用尽力气,他还是看不清天的阴晴。
鲁王宫结构精致,为了阳光和风,特别讲究光线角度和气流动线,高广又不失曲折。近看虽然朴雅恢宏,退到半里外观察,却发现右高左萎,古怪的斜线破坏最重要的对称与和谐,一如淮阳王宫的命运,完不了美。
抬头仰观高广的屋宇,他还是得忍住将倾斜感修平的念头;为了排解时不时引发的营造行动,他转换心思到新的关注。他尝试用缭绕的声音去充塞高宇,让音量去延伸居室;他观察宛转的音调如何软化温润起长宽高的硬尺寸。他发现反复制造周巡感;而大直若屈,委蛇其行,是众音流动的最好的原则。
他示意开始。音乐缓缓流动,缓缓,缓之又缓,介于有声与无声之间,是静默或真的隐隐有声,还是在考验听者的听力或信心?不知不觉中,笼罩开始,涵盖、蔓延,源自八荒的动、植、生物发音体的交错共鸣,从边缘如浪潮慢慢回卷,环绕他们鼓起大风,心强烈感动。长音叠织的纹路裡,甲、羽、朵、瓣、果、穗,扬沉顿挫,全是申培不识的丰富。他没因此黯然。他发现微妙在于分际;恒变的事物又析出新形式时,分辨就在边缘一线。观察的本身已足以满足,多识鸟兽草木之变形,至于意义,鲁王从未问过。
被王召去听音后三日内,申公常在读诗时,感觉诗人触摸土地的厚实感在自己身下出现,煦煦带出的春风似乎盘旋腰际再消失,穗子的重量让手掌无比充实。当立在沙洲的诗人回头,情感饱满的双眼,申公惊讶,竟似借自鲁王。
不过,第一次受召时,王给他看的那颗绿珠子,申公真说不出来历,无论怎么挖掘他丰富的知识,王对他的推测都不置可否。
更令他遗憾而且困惑的,夫子墙中的简册里真的没有诗。
书缺、简脱、礼崩、乐坏。
对他的天下,他有憧憬。
黄土上他看到绿茵,蓬草中发现新芽。荆棘抽出平整线条,不断分枝构成对称图案。一束束光从云端缝隙注下,不,只有一柱光从天上如银练滚下,稳稳被他承接,然后分泽。规则的图案因此绽放出花朵,本质各异,形状不同,不过意思上都是盛大、茂密、丰沛的样子。他要应时改正朔,变服制;他要封禅。蜕变的时刻,文辞也应该随之脱胎。他欣赏滔滔的气势,斧凿雕琢的形容,他爱层叠堆砌的铺陈还有像珍禽异兽般的奇字;他要看到、听到,更强、更有力的叙述来刻画他雄壮的新纪元。
建元二年,武皇帝即位次年,王臧和赵绾向年少新帝大胆建言,冥冥的运行逐渐进入一个关键,契机在酝酿,请在长安城之南建立古时候的明堂。
礼记记载,周公在明堂朝会诸侯,按照阶级的尊卑亲疏,各自立在精确决定的位置,高低近远以及面向都仔细讲究。明堂,与天交流的神秘祭祀之境,非庙非坛,上圆下方,茅草盖顶,环绕以水;不过,这内部该是一大敞间?还是与五行相应的五室?不,应是九室,每室四门八窗,总计三十六门七十二窗?这事非同小可。因为,即使时辰美好,众星就位,诸侯敬立,稀世的牲礼,金、玉、石、角,精致的爵、尊、豆、器,此起彼落,依时上荐,舞蹈和音乐颂赞不歇,可.偏.偏,明堂依据的理论错误,形制偏差,欲通天听的数字是过期密码,与老天怎么样也对不上相同频道,错.失.良.机。那么,天之子在祭礼中诚心昭告苍天的大事与心愿,全都沦为匹夫的独白。
二九四、七五三、六一八?王与赵怎么琢磨都说不定那个数,甚至想像不出一个上圆下方的大屋子,顶上茅草缝里依稀透得到天。忽然间,他们感到自己的渺小。可又眼睛一亮,想起了恩师申培。于是他们向武帝禀告了申公之,之,之,德?能?神力?老?他知道一定比我们多。武帝因而派遣使者到鲁国迎接申公,送上束帛和璧,让弟子乘轺陪行,坐四马拉的高车,轮子上裹蒲草减震,确保他走完迢迢远路,老骨头依旧完整。
同年,鲁共王来朝;这是他在位的二十六年中,第三也是最后一次来朝长安。
新天子向远来的申公请问治乱大事。八十多岁的老头回答,为政者不在多说,不如勉力去做。然后呢?喜辞的今上,等待申公继续阐释方才微言的大意,却真的到此为止。上默然,说不出的失望。老者已招至,还是封他做大中大夫,留在鲁邸商议明堂。
还没进长安城,鲁共王的局促感发作。南门外的风景变了,整片的树林被伐去,丁丁之声还在黄土上弹跳。他将绿珠从右手换到左手,举至帘缝透个光;估量了一下方圆范围,发现可建宫室之窄。明堂?
不安在内宫等待。刘余得先去见新皇上,然后去向窦太皇太后请安。有口难言的他,索性从来没有不好的传闻。她总是担心三个儿子从封国同时回来,万一有什么阴谋,全部一起葬送。若祸事真的发生,她,战战兢兢活到今天,还是得自绝。这条死路,与她目睹内宫曾经发生的种种残酷横死相比,至少还能自选投环或投井。她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平安,一步步地,自然走完一生。
鲁共王辞过祖母,谨慎走过带刺的迫人长道,知道活过丈夫活过儿子见过人心百种面貌的眼睛会跟着自己,确定他的请求真的那么单纯而且合理。终于与母亲面对面。十年不见,母亲削瘦而白,皮肤下周行的血液彷彿冰镇凝结,时不时在表面渗出水珠,冷汗,流成汗的泪。母亲存活于一群悍妇之中,精神已紧绷欲断,之前还有父亲,现在孤身失恃。程姬与儿子对望,她开口,冰汗从额角渗出,轻轻声地,又要有事了。她告诉他,又在四散耳目,衔令搜证,她要人死。鲁共王在母亲眼泪要忍不住流出来之际,打开右手,露出碧绿珠子,双手捧给母亲看。程姬意外中一时止住长年的黑色思绪,冰冷的手取过绿珠对著光细看,其中似有山水,祥和深远。一个宝物,却没有绝世之宝要取人命来配之的傲慢冷酷,倒像个伴儿,一个友。程姬感觉。她从绿珠移目儿子,彷彿看到他十年后的模样,多么难得的平安长久。她渐渐平静下来,握着绿珠,听他一字一词慢慢告诉她,想不到的好转折。
离开活了三十年的内宫,程姬时时撩起车帘看外界景色。大山与大川,飞鸟与走兽,她加入万物的大迁徒,与儿子刘余回到鲁国,成了鲁国王太后,悬了一辈子的心开始缓缓着地。
建元二年无事结束,冬月,鲁共王在自建的园囿欣赏雪景。鲁国母程姬在她的新宫室,抚摸丝软被褥,侍女已用香草烘薰,温度怡人。她想起昨天陌生而美妙的弦音。一点点,她身体里封冻的冰山开始消融,笼罩在顶峰的恐惧动摇瓦解,溶化成清水浸润长年压抑的心,指尖阵阵针刺般麻痛,她察觉到许多离她远去的又渐渐回头,那种比较好的,美而善的思绪。
希望一切不是梦。
梦在长安破碎。建元二年,能言善道者都算错了。时机或许来过,但雄主尚未成熟。他无法违逆祖母手里真实的权力,小看了汉兴以来黄老治术之精妙,而与「无为」的另一面刃、冷血意志的 「无不为」直接遭遇。那年尽头,明堂的事不了了之,王赵入狱自杀,申公称病返鲁。天子的秘府依旧空荡。数年后,他终于会意隐藏在鲁王难堪的语言中,关乎书的大事。
一篇磨了半年的文章,关于历史,关于人。